前陣子看完張艾嘉的《念念》之後，看到影評人686說到張艾嘉與楊德昌的淵源，並接著提出了電影片名取作《念念》是否也與楊導的《一一》有關的問題，雖然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關，不過《念念》的故事結構所呈現出的時空人物對照，似乎真的能感受到楊導的影子，其實《念念》的故事背景頗為豐富，照理應該是有機會呈現出大格局的氣勢，然而導演敘事似乎不夠連貫，使得電影中演員的強烈情感無法盡數的傳遞給觀眾，而呈現出一種有質感但無實感的哀愁，因此乍看之下可能會被歸類到小清新強說愁的那種文藝電影裏頭。
敘事不夠連貫的狀況主要是有太多的細節並未有足夠的篇幅來說明，例如李心潔與前夫感覺似乎毫無交集，兩人的形象有明顯的差異，讓人不太容易想像為何當初李心潔會願意拋下一切到綠島生活，而如果沒能說明兩人之間的牽絆，那麼李心潔所重複著的美人魚的故事似乎也就無法扎實地打動人心，反而真的成為母子三人間的私密回憶。類似的細節常在故事裡不斷地出現又立刻消失，造成了一種距離感，使觀眾不容易親近，每每覺得進入故事的核心，卻又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己還漏掉某些細節，雖然這些細節最終似乎並沒有翻轉故事的走向，但也因此更讓人覺得不夠乾脆。
除了敘事的不連貫之外，拍攝畫面的風格也有點斷續，時而在海邊或是開場的性愛場面都可以捕捉到獨美用心的構圖，時而又流於公式化的鏡頭而幾近毫無設計（尤其是只要一開始拍人物的對話時，鏡頭就開始變得相對單板），畢竟畫面的風格常常也會影響到人們對影片內容的期待，即使這些期待並不一定合理，總之這種不連續感大概也跟敘事和剪接脫不了關係，讓人覺得有點遺憾，或許將篇幅拉得更長就可以減少這種遺憾，但考量到這是一部帶有魔幻語境的電影，因此刻意隱藏的現實也或許是導演的一種手法，透過隱藏的現實，使得魔幻與過去場景能夠更為自由地穿插，只是若抽掉了太多的背景，又變得像是給觀眾的考驗。
在《念念》裡出現的魔幻場景大多是用來幫助主角們與各自心中念念的人物和解，而這幾個重點的場景其實都還不錯，尤其是張孝全與父親對打的那一段，雖然這個場景應是在預料之內，但是那一拳將父親擊倒的畫面，還是十足的觸動到我，在這麼念茲在茲了十幾二十年後，竟然忽爾一拳的就將過去的父親擊倒了，好像這麼容易卻又這麼困難，擊中父親之後，張孝全臉上一時塞滿了關心、愧疚、欣喜各種的情緒，比之與教練吵架的爆發場面更讓我驚豔於他的演技。然而就這麼一轉眼，張孝全竟然也就開心的去生小孩，這中間簡單的轉折我還是覺得有點刻板而可惜了。柯宇綸在少少的幾場戲裡表現都很穩定，與媽媽重逢的場面也確實感人，讓人看見魔幻的力量，只是中間又穿插了與一群女孩的狂歡之夜，就有點令人摸不著頭緒。除此之外，柯宇綸一個人過生日在臉書上發文的模樣，倒是很精準地捕捉到現代年輕人的寂寞，讓人感到疼惜也感同身受。
梁洛施的表現其實並不差，但是劇本給予發揮的地方情緒都太一致，而最終讓她在進了產房之後便豁然開朗的轉折，也讓人覺得太過簡化且易於想像，再說一個非親非故的路人怎麼能夠陪著進產房，也讓人覺得不盡合理，若要說這是另一個魔幻的場景，卻又不夠深刻，實在有點可惜。尤其這部電影中幾乎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爛爆了以至於戲份比例甚至有點失衡的情況下，女主角在既有的戲份中或許可以有更多不一樣的發揮和心境上的擴張，即便導演有意侷限女主角的思考，而想要突顯執念或想念的那種情緒，或許仍然可以嘗試更多不同的情境，而不是與心理醫生對談這麼直接的表現。
《明天記得愛上我》的劇情是偉中（任賢齊飾）在與阿鳳（范曉萱飾）結婚九年並生下一子之後，重新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與之對照的則是任賢齊的妹妹夏于喬與石頭之間的愛情，以及柯宇綸及其女同性戀的妻子的婚姻。同樣是結構完整而能夠互相參照的多線故事，《明天記得愛上我》更著力於現實生活人物間的互動，使得少數的魔幻場景雖然不具有實質的轉折效果，卻都能適時的彰顯情緒讓人隨之哭笑。
從開場沒多久，范曉萱在鏡頭前脫下內褲小便的場景，就可以窺得陳導的一種氣魄，像是一種對觀眾的一種預告，也是對新電影的一種致敬，而無論是偉中家中的擺設，或是阿鳳公司裡的擺設和取景，也都讓人想起楊導電影中的場景。但在這樣看似傳統的寫實風格裏頭，陳駿霖卻拍出了過去新電影沒有的詼諧幽默，甚至還宣告了新時代對家庭價值的重新翻案，而且毫不違和，實在是中生代導演中值得期待的一位。
雖然相較於《念念》中的魔幻場景，《明天記得愛上我》是稍微取巧一點的，因為陳駿霖並未嘗試透過魔幻場景來擔任人物心境的轉折，所以在敘事上面，也比較沒有顧慮，而能夠直來直往，但也正是在現實裡直來直往的敘事，使得忽爾出現的魔幻場景更加具有張力和意涵。例如我最喜歡《明天記得愛上我》的最後一幕，那是在偉中在向阿鳳出櫃之後，先是偉中在妹妹的婚禮上決定犧牲自我繼續家庭的價值，接著是阿鳳說不希望綁住偉中，希望兩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最後是兩人抱著孩子走出婚宴會場，而眾人向他們灑花祝賀的魔幻場景。如果紅毯兩端的距離是那麼遠，不論是從紅毯的哪一邊走到另一邊都如此不易，那麼既然走進禮堂的時候可以得到祝福，走出禮堂的他們，是不是也值得喝采? 片尾這樣的安排同時撫慰了劇中人物也撫慰了觀眾，但若不是先前兩人各自的糾結如此鮮明，彼此間的互動又如此扎實到肉，觀眾如何能感受得到走出禮堂的決定有多麼值得祝福道賀？
而片尾所呈現的家庭觀念也破解了人們傳統維繫家庭的執著，從過去"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的遲疑和被動的腳色，讓劇中人物可以過渡到誠實面對，而無所羈絆的狀態，阿鳳一句我們還是家人啊，也讓將家庭的定義隨之擴張而得以容納個人的追求，從而讓觀眾毫無障礙地一起見證了導演心中這個時代的價值觀，這也是過去在同志與家庭之間拉扯的主題當中，不常見到的正中直球。
此外，《明天記得愛上我》的節奏十分穩當，兩條支線互相支援，情緒營造上也能彼此互補，演員的挑選也相當均衡（尤其任賢齊實在不是一般電影中會出現的同志形象，感覺也是很不錯的一個翻案），而用來突顯人物個性和心理的事件也都設計得別出心裁，像是偉中幫空少驗光的場景，那麼私密得讓人心跳又理所當然，而這顯然也來自於導演善於觀察生活細節的能力，讓這些人物面對出乎意料又無法避免的事件時，能夠做出同樣讓觀眾出乎意料卻又不覺無理的反應，諸如三三像石頭道歉時看到石頭準備搬家時，沒能說出懷孕事實又要逃走的反應，又或是阿鳳目睹偉中與空少親吻時，呆呆地說要帶阿丸去吃甜點的反應，都如此鮮明又實在，而這正是《明天記得愛上我》在我心中超越近期其他國片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因為他不只是在電影風格美學上有其獨樹一格的優雅，又能在述說故事時毫不躲藏，整體的完成度相當高，讓人期許陳駿霖能夠在國片市場中，走出一條能兼顧票房及藝術內涵的路線。
總之，在我看來，《念念》在很多方面仍然是很有企圖心的作品，算是金年上半年國片當中少數可以看見堅持的電影，但可惜並未能夠更有效地實踐出來，而難以讓大眾感到共鳴。同樣與楊德昌導演有淵源的陳駿霖在2013年也拍出了一部帶有魔幻場景的電影《明天記得愛上我》，我覺得可以算是國片在運用魔幻風格的一個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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